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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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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下學期,開始分專業,何肆打算選政治,屬於文科。

何勇很生氣,責怪何肆為什麽不選理科,他認為學文科沒有前途,何勇自己是國內恢覆高考之後第一批考上理工類大學的人,骨子裏固執地認為文科生都是些腦子不好的廢物。

何肆冷靜地與他爭執,告訴他自己的數學一般,物理不行,至於生物則太過冷門,全年級也沒多少人選。何勇依然難以接受,憤怒地走進何肆的臥室,把金庸簽名的郵資信封拿出來,想從窗戶那扔下去。

——那一年全球股災,金融危機,A股從六千點直墜谷底,何勇虧了不少錢,心態失衡,再看何肆每天看小說,絲毫不知曉人間疾苦的模樣,就把氣撒到他身上。成年人對自身無能的憤怒常常以一種看似合理的方式轉移到孩子身上。這個道理,何肆用了很多年才明白。

當時何肆不顧一切地搶過郵資信封,身體不知是氣憤還是害怕,抖個不停,死死咬住嘴唇,眼淚還是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何勇大聲咆哮,不停地摔東西,當著何肆的面,把一顆西瓜舉得很高,再重重地砸向地面。濺起的汁水飛到何肆臉上,紅色的黏膩的肉就像一顆頭顱被摔爛,何肆的腦海裏不合時宜地浮現出血腥的幻想。空氣裏彌漫水果香甜的氣味,何肆抱著郵資信封跪在地上,把胃裏的東西吐了個幹凈。

這和家庭暴力扯不上關系。他在心裏安慰自己。沒受凍,沒挨餓,也沒被打死,一切都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大家都是這樣長大的,等長大以後就好了。

生活就像是萬花筒的底部,每換一個角度,多了一些堆砌的時間,從平淡無奇的圓孔裏望去,看見的景象都不一樣。如果換一個角度……何肆想到了一個辦法,他不確定能否奏效,只能試一試。

首先要做的是醫好自己的病,喜歡男人的病。

高二一開學,他選了物理專業,班主任有些意外,問他,不是選政治嗎?何肆笑著答,我好像更喜歡物理,老師。

選是選了,腦子和思維邏輯還是跟不上。很多題目,明明認真聽了,練習題也做了不少,然而一遇到考試,需要舉一反三的時候,他就照樣做錯。在理科領域,他沒有半點優勢,可他還是想考晏尚覃一樣的大學,於是徹夜不眠的做題。

四月的S市已經需要開空調,空氣又濕又黏,裹在人的皮膚上很不舒服。晏尚覃過來陪他過生日,這是久違的相見,他也無數次在心裏模擬好了一段自白,想說給晏尚覃聽。

他們找了一個周末,在距離市區三小時車程的海邊留宿,海水很涼,這是一片野海,游客很少,本地的年輕人喜歡來這裏露營和燒烤。

他們坐在柔軟的沙灘上,看遠處天海一色,無邊無際,波瀾壯闊得像是在親眼目睹著某個人的人生。大自然除了令人自覺渺小之外,還促使人延伸出新的欲/望,想要繼續活下去,或是索性如同泛著泡沫翻卷而上的浪潮將堆疊的傷口般的殘沙統統熨平。

晏尚覃喝著冰啤酒,跟何肆講述學校裏發生的趣事,他說他們班的輔導員某天將男生叫到一塊兒,讓他們各自在白紙上畫一棵樹,說是通過看樹能感受到心理狀態。晏尚覃畫完了,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待輔導員的指點,輔導員看了他的畫,說他有一點性/焦慮。

“性焦慮是什麽?”何肆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還說了一個專屬的英文名詞,不過我忘了。”晏尚覃笑著說。

“那你對於性……焦慮嗎?”

晏尚覃沒有說話,灌下一大口啤酒,他微微仰頭,喉結的形狀非常明顯。

“以前可能是有……”半晌他才像是做了一個回味悠長的夢一般,略顯恍惚地說,“現在沒有了。怎麽說呢,只要事情一多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不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輔導員對每個男生都這麽說,他可能是想找個借口來找我們溝通正確的兩/性/交往事宜,他是個親切的大哥哥,對我們很關照。”

何肆凝視的眼神暗了一瞬,他稍微往旁邊挪了一點,把喝飲料的吸管當做畫筆,吸管太軟,他從中間折起,小心翼翼地在沙灘上畫了一棵小小的樹。

晏尚覃忍不住笑出聲,也學他的樣子,那棵小樹身邊畫了一棵略大的樹。

當時是被一種什麽樣的情緒所驅使呢?何肆想不起來了,他只覺得冥冥中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他耳畔溫柔訴說。於是,他拿過吸管,在兩棵樹之間的位置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愛心。

晏尚覃擡起手臂,摸了摸何肆的頭發,動作溫柔得就像一陣海風。

“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他的笑容和煦,如同裹著雲層的暖陽。

何肆沒有接話,而是站起身,踩著一雙人字拖,慢悠悠地走到海浪不斷拍打的地方。他能感覺到海浪的每一次覆蓋與席卷,都讓他腳下松懈的沙地持續往下沈陷。

他挪動著冰涼的腳踝,正好一個大浪撲打過來,將他左腳的人字拖打翻,帶著一股強勢的力度卷入大海。何肆有些無措,“哥,我的鞋……”他回頭朝晏尚覃喊道,就在那一瞬間,晏尚覃沒有絲毫猶豫,擡手脫掉上衣,連同眼鏡一並扔在放置食物的毯子上,動作利落地沖進了海裏。

“何肆,鞋漂到哪兒了?”

“正北方向……等等,小心!浪越來越大了,哥!”

“在哪?”

“北偏東一點……對……拿到了就趕緊回來!”

海水淹沒了晏尚覃的頭頂,不過只有一瞬間,拖鞋是黑色的,和臨近傍晚的海水分不出什麽差別,盡管心裏明白那個位置的水位並不深,可何肆站在岸邊,心臟砰砰地跳得很激烈。

他身後陸續站了幾個人,應該是本地的居民,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這是在救人?”有個居民憂心忡忡地問。

何肆艱難地回答:“救……人字拖……”

下一秒,晏尚覃就像是個英雄,舉著人字拖凱旋歸來。他的額角貼了幾縷濕潤的黑發,看見何肆的剎那,情不自禁的露出興奮的笑容,牙齒潔白,整個人發出耀眼的光芒。

何肆的心口忽然湧起了覆雜的情緒,既想笑,又想哭。既覺得人生美好,又感到真切的寂寞。

——他是真的愛著眼前的這個人。

入夜的海風吹得人渾身哆嗦,簡單抹掉身上的海水和沙礫之後,他們返回民宿。

夜色溫柔,使人心思困乏,肢體放松。夜晚,他們躺在一起,黑暗裏何肆只能察覺對方大致的動作,他發覺晏尚覃伸出手臂,把蜷縮在角落的被褥抓過來替他蓋好。

他聞到被子裏全是這個人的氣息,甚至只要稍微前傾,就能聞到彼此隱約的鼻息。

聽見晏尚覃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何肆伸手慢慢撫上他的側臉。他的手很暖,所以應該沒有驚醒對方,又或者是他撫摸的動作太輕,幾乎像在觸碰空氣,以對方肯定無法察覺的力度。

他慢慢滑動手指,指尖沿著濃郁得化不開的夜色,靜靜勾勒他的輪廓和五官,每一處都不想遺漏,觸過的地方黑夜也在一點一點的蔓延。

他會不會也有那麽一點喜歡我?何肆心想。

性/焦慮……他對什麽感到焦慮?

有一段時間,他好像刻意將自己填充在無邊無際的瑣事裏,是不是在試圖淡化與我之間的聯系?

會不會是我想的這樣?

何肆側臥在晏尚覃身旁,心裏一片清朗,還有一絲微妙的喜不自勝,晏尚覃呼出的氣息帶著男性純粹、幹燥的味道,何肆忽然大著膽子,俯身親吻。

柔軟的唇瓣覆過他的發絲,他的前額,他的鼻梁,同時何肆感到下腹一陣驟然收緊的酸楚,所有的力量都往那裏湧入,此刻無論心靈還是身體,他對眼前的人有了更為切實的渴望。

在承受過他雨點般脆弱的親吻之後,黑暗中的晏尚覃忽然睜大眼睛,表情除了錯愕,還有一些他看不清楚的覆雜,晏尚覃像一頭敏捷的黑豹,猛地直起身來,開了床頭燈。

“何肆……?”

他們沈默地對視了幾秒。

何肆迎上了他覆雜的凝視,心知沒有退路,而他也不想再退卻了。

他們隔得不遠,各自坐在床的兩側,晏尚覃怕他著涼,想伸手把他攬進被子裏,又猶豫了一下,神情茫然無措。

許久他吐出一口氣,似乎想露出一個緩和的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強。

“你剛才是不是……你想親我,是不是?”

“……”

“我們不能這樣,何肆。”晏尚覃的聲音略帶嘶啞,“我們不能這樣。”

何肆看著他,他知道自己已經得到了答案。

不知不覺的,出了一身汗,額前的發絲像被水泡過一樣,可是心裏卻是冷的。心臟從未那麽脹痛,被龐大的絕望從頭到尾緊緊包裹,他感到就連太陽穴都發出了嗡嗡的響聲。

“我……我只是睡不著。”何肆輕聲說,“幾乎每天都失眠……不管白天還是晚上,睡不了多久就會醒來,醒著的時候很痛苦,每一天都很痛苦……我對什麽都沒有興趣,也沒有感覺。”

晏尚覃靜靜的聆聽。

“覃哥,我想了很久,我覺得可能就是學習壓力太大了……剛分科,我跟不上進度,還有就是……我爸也對我很失望。”

晏尚覃深吸一口氣,試圖開導,“學習壓力確實很折磨人,你爸給你請輔導老師了嗎?我幫你找合適的?”

“我想去看心理醫生。”何肆打斷道,“開安眠藥,我需要好好睡一覺。還有……我覺得自己太多私心雜念,我想找個人說說話。”

他快速補充了一句,“——不能找我爸,也不能找你,有些事我沒法跟你們說。對不起。”

“何肆……”晏尚覃的胸膛慢慢起伏著,他想抱一抱何肆,被何肆不動聲色的躲開了。

“我們高中附近兩公裏就有一家精神病醫院,市屬的正規醫院,每個禮拜我坐在公交車上都會經過。”

何肆的語調平淡,繼續不含任何感情波瀾的講述:

“我觀察了很久,徘徊在醫院附近的人,很難區分是否病人,除非他穿了病號服。我很訝異,我覺得他們的神情都很平和。我不可能去住院,我想要的只是能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跟正常人一樣,遇到好笑的事情就大笑,遇到悲傷的事情就大哭,遇到憤怒的事情也能跟別人一樣罵幾句。我不想要渾渾噩噩,滿腦子都是……都是不該去思考的事情。”

晏尚覃想說些什麽,被何肆打斷,“……別問,我不想跟你說。”

這番話他已經在腦海裏演練了許多次,終於說出口的時候,已經麻木得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

愛是無法被隱藏的,而無節制的愛就和空氣和水一樣。空氣和水一旦過量,也一樣會將人殺死。不正常的愛一旦過量,終有一天會殺死自己愛的人。

他不希望任何人再對他失望。

“還有,覃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每個月抽半天時間,陪我去醫院開藥?你作為我的監護人,我們先約醫生聊,如果醫生認為我需要吃藥,我就吃藥。只是精神管制類的藥物最好由監護人一起去拿,我沒法跟我爸說,只能拜托你,覃哥。”何肆說。

話說到這裏,晏尚覃意識到何肆早已做了相關準備和功課,只需要自己的配合。

“好。我們先去看醫生,如果醫生說得吃藥,我們再吃,行嗎?”

晏尚覃說完,眼睛有些發紅,何肆裝作沒看到。他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爬行在一個狹窄的隧道裏面,把這些話說出來之後,隧道才忽然有了光。

不管再發生什麽,他都不可能再回到那一片黑暗裏了。

他感到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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